《他们做梦,我掉马》 第5章 免费试读
清平苑显然是没什么人再来住过,宫内陈设旧了破了一多半,也不知道明江昀是个什么章程。
外面风大,明和郁跟着进了内殿,却不想殿内漏风,明江昀的苦日子里不包括这个,他咳嗽两声,张其林立刻紧张上前。
“爷,里面已经按您的吩咐先修整了一间屋,炉子已经烧起来了。”张其林扶着明江昀微微晃动的身体。
明江昀点头又摆手,“朕与珩王叙话,尔等在外,不必近前伺候。”
“是。”
张其林说的那间屋是个不大不小的书房,明江昀带明和郁在这间书房里读书习字,他自己也是在这里温习太傅课业,最后,也在这里饮下那一杯毒酒。
明和郁对这地方印象深刻,却并不怎么总来。直到推门进屋,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她才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陛下召臣妹前来,所为何事?”明和郁随意坐在房内唯一的坐具——一张软榻上,忍不住就想往那一歪,睡意瞬间上头。
然后被明江昀一句话吓清醒了。
“我见你只是因为我想见你。阿郁。”
明江昀撑着书桌环视书房一圈,所谓旧地重游么,他毕竟是个念旧的人,看谁都带了点怀念的温情。
顶着明和郁震颤的瞳孔,明江昀对她伸出手,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沉,“阿郁,过来扶我一把,我有些站不住了。”
“……”
啊?
你再说一遍,你怎么了,让她干什么?
他是不是忘了她昨天刚在大庭广众下甩了他的脸面,半个月前他们还在老皇帝的云宫刀兵相向?
好似看出明和郁震荡的内心,明江昀轻轻笑了一声,撑着桌子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叫你来,其实只是想告诉你。”
他确实犯了腰疾,动一下都疼得厉害,微微蹙着眉,眼里却还含着笑。
他说,“我有孕了。”
“不恭喜我吗?”
……
…………
你有病吗?
明和郁这么想,没说出口,毕竟她现在不是那么想跟他吵架。
哦,也吵不起来了,再给他气厥过去,最后重来一遍的还是她。
“恭喜。”
明和郁木然一笑,站起来就想跑,“臣妹现在去找张内侍,请陛下回玉清宫休息。”
众所周知,笑容是守恒的,何况他们是双子。
明和郁笑了,明江昀眼中的温度就消失了。
明和郁顿时好整以暇等着他发作,寻思着这位甫一上位就这么执着的召她究竟是想做什么。
削她兵权?
贬她出京?
还是他一摔杯……砚台,就有人冲进来把她格杀勿论?
明和郁看着明江昀慢慢向她走来,他似乎张嘴想说什么,她没在意,保持着一定距离往后退了一步。
九尺。
臣下对帝王的标准距离。
多一寸是本分,少一寸是僭越。
若是三尺,便是来人有刺王杀驾的嫌疑,可以被帝王的暗卫当场挟制。
然而,明江昀却又向她走了一步。
……他想扣她个谋反的帽子?
明和郁顿时倒退一大步。
小小书房里的气氛莫名焦灼起来。
然而就当明和郁脑子里已经想到烛光斧影的时候,她眼前的明江昀忽然晃了晃,直挺的身躯骤然倾颓——
“……您到底想干什么?”
给她个痛快呢?
陌生的力度圈在腰后,明江昀眨了下眼,嘶声缓着痛意,额头慢慢压在她肩上,只说了一个字:
“疼。”
“……”
明和郁感觉她现在的脑子显然不太够用。
这算什么?试探?耍赖?
书房里除了桌椅外,只有一张软榻,明和郁把已经动不了的明江昀抱到软榻上靠着,抓了他一只手按住脉门。
作为太子,明江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忧天下之忧,是半分不敢懈怠,他的腰疾就是发自骨隙,经年累月缠绵案牍的缘故,膝盖也因为从前某次罚跪里受了冻伤。
明和郁都能想到明江昀如今登基为帝,寿命直线缩短的后半生。
没办法,不当皇帝他只能死。
于是,在死于二十岁和死于四十岁之间,明和郁替他选了后者。
至少他还能短暂地为他的理想而活。
但明和郁没想到她还真有再按着他的一天。
还不是以反贼的身份。
……所以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这个气血不足的脉象,胎气不稳……
……到底为什么好像突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但只要她不知道?
啧,经络滞涩,体寒虚滞……
……啊???
“阿郁。”
温沉的笑音缓缓响起,听得明和郁耳根一麻,浑身直哆嗦,“摸出你侄女如何了吗?”
“挺好的。”她麻木地说。
明江昀听着这个答案莫名乐了一会儿。
她和小时候的模样完全大相径庭。
却也和那个总与他们作对的珩王殿下不太一样——
因为给他按腰的手法相当娴熟。
明江昀放任自己毫无防备地靠在明和郁身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接触他的胞妹。
不,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没有过。
明和郁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春秋殿众人心里永远的困惑。
问太子妃虞潇,她会说这是个随时随地发癫的王女,紧跟时尚潮流,心里一定有一片不可触及的地方,那里藏着一个被老皇帝伤过的人。
问镇国侯游棠鸢,她会说这是个吃饱了撑的,因为太闲了所以决定玩弄世人(特指老皇帝)的鬼才,想把人绑在阵前,让她大杀四方。
问卧底珩王身边的兵马司副指挥叶尘音,她会告诉所有人别来沾边,珩王她有病,有大病。
综合每个人的看法,珩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发疯,疯得五颜六色五花八门。
有幸成为珩王的敌人,春秋殿痛定思痛,觉得上辈子一定是把她挫骨扬灰过十万八千次——
必须要想个借口安慰自己,春秋殿个个实名卷王,总不能好不容易睡个觉也要在梦里互相折磨。
但偏偏就是这么巧。
春秋殿众人千防万防,日日夜夜跟珩王斗智斗勇,却不曾想被其他人捡了漏。
让他们春秋殿的稳如巨锚、脆如春冰的太子殿下落在了另一个敌人手里。
后面的事情也很妙,可能是双生子的感应,可能是宿敌的命运,就在明江昀被下了药扔上赌桌一件件扒衣服的时候,紧锁的大门被暴力破开。
——在明江昀的记忆里,当时的场面相当混乱,但有一处,他印象深刻。
先说珩王,这是驰名天下的疯子。
疯子出街的排场自然相当大,鲜血铺地是标配,被扎成筛子半死不活的敌人就是排场的基石。
这种时候,作为珩王的敌人只能做两件事:
准备成打的医师,以及应对她的提问。
是的,没错,珩王虽疯,却并不滥杀,甚至对她认定的自己人相当和善,无论怎么当面蛐蛐都不会生气——这里特指叶尘音。
春秋殿一度认为这是太子和珩王之间唯一能证明他们是双生子的证据,就连长相也不行。
因为太子更像生母嘉和帝,珩王更像生父先帝。
好一对天生宿敌。
所以,当明江昀看见来人居然是死对头的时候,属实是人生头一回认命——
“明和…”郁。
细如纤丝的声音从他喉咙间模糊传出,混在杀戮场的惨叫声中轻如尘埃落地。
偏生就是有人听见了,还极为敏锐地回头,没有一点情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像寒冬的江水刺得他不禁瑟缩。
明江昀心里叹了口气。
真不巧啊,正撞上明和郁心情极差的时候,不知道他能扛住她几次刑讯……
想着以前见过的那些根本不能称之为人的碎肉,明江昀不由得眼前一黑——
但他暴露在外的肌肤却骤然一暖。
“……?”
在迟钝的反应过程中,明江昀的眼前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只剩下黑白两色。
黑色是拖他进入昏迷的晕眩,白色是遮去酷烈杀戮的屏障。
明江昀于是意识到:
明和郁将她的白衣盖在了他身上。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如潮水般涨上来,陌生又微妙。
那是明江昀第一次见到那件白衣沾血。
看着沾血的边角缓缓落下,明江昀忽然想起叶尘音曾有一次大夜里从春秋殿外墙翻到他面前,猛磕的那几个头。
那时,明江昀艰难地从叶尘音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捕捉到她这次逃回春秋殿的重点:
珩王在审讯的时候被人弄脏了衣服,她心情不太好,于是将那人从**样折磨成了■■样,最后将人套袋沉江了。
明江昀:“……”
这疯得越来越厉害了。
虞潇当时就问了是什么衣服,准备把这件衣服放进<珩王研究手册>里,以供大家日后见到了第一时间紧急避险。
叶尘音就告诉他们是一件白衣。
也不知道珩王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一件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色外衣,叶尘音起初没注意,后来越看越神奇。
它由明和郁亲手打理,说不好珩王什么时候会穿它,但在某些时候,她会将它好好架在衣杆上供起来,像一道封印恶鬼的符纹,将她定在它面前。
安安静静,什么事也不搞。
因为一件衣服虐杀同类的珩王显然被再次提高了危险程度。
叶尘音被吓到崩溃,头磕得鲜血淋漓也不敢停,只求卧底暴露之后让她不要被珩王抓住。
叶尘音说,“她是个疯子,继续跟在她身边的我最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至少不要让我变成她那!我不想,殿下!求您救我,一定要救我!”
“殿下,我愿成为您成就大业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叶尘音宁愿被明江昀卸磨杀驴,也不愿活着落回明和郁手里。
如今,明江昀终于亲眼见到了把他的下属吓疯的一幕。
他心里想的却是……明和郁的心情大概确实不怎么样,连他当时其实醒着都没发觉。
但好像没有叶尘音说得那么吓人。
单方面的杀戮告一段落,轻而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冷得扎人的目光隔着薄薄的布料刺来。
面前这个人——明江昀静静地等待自己的结局,此时却不合时宜分神去想——她像一片冰封的海,冰面太厚太冷,那些深黑的暗涌激流被隔在冰层之下疯狂对冲。
她在迟疑什么?
她在压抑什么?
她自始至终的行动究竟出于何种目的?
她……他们决裂了多少年,他就问了自己多少年,到底走错了哪一步,让他们变成了现在这样?
白衣分隔的两人大概各自都觉得对方是一道沉默的阴影。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对方靠近时各自的难言心绪。
冰冷潮湿的手指按在腕脉,一瞬颤抖像按在他心上,每一句‘为什么’都死死沉进心底;一分死寂像打碎他克制冷静的假面,让压抑不住的隐痛溢出眼眶。
明江昀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鲜血慢慢随着她的静默查探洇透白衣。
很快,她收回手。
与之一同的,是一声刀子落地的清脆响声。
——至此,什么冰面,海浪,平静与痛楚都在这一声落下的碰撞里消失了。
那种感觉却没有。
它甚至还在蔓延,往更深处,向他装填了无数回忆的心。
明江昀也把这一天放进心里。
这人为他而来,灭了所有人的口,却没有对他做任何事——报复、**、审讯,或者干脆杀了他——什么都没有。
她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等着春秋殿的人追着线索迟她一步赶来……像往常一样,双方象征性的打过一架……明和郁一人不敌,明江昀就顺顺利利被人救走。
而珩王殿下提不起精神没搞什么事,就这么简单让他们离开的模样则又是平平无奇、阴晴不定的一天。
裹着那件白衣被抱上马车时,明江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至此,他不再多问一句‘为什么’。
——星月夜,杀人场,血光与月色溶在一处,一人的身影就这样被微光拉长、弯折,她的眼睛却比天幕更深,比折戟剑刃更残破。
明和郁负手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马车逐渐驶离。
那一晚安静的像是他们小时候还住在清平苑时平常的每一个夜晚。
小明江昀从太傅那里读书回来,抬头就看见宫门前亮着一盏灯。
他心里一暖,立刻加快了脚步,那盏灯就迎了过来。
热澄澄的光拢成一小片,映亮了小明和郁清亮的黑眸和恬然的微笑。
“阿郁。”
空旷却狭窄的宫道上,两团融融暖光轻轻相碰。
落了凉的袖筒里是裹着暖热的手,她牵住他,如此便消去了他指尖的凉。
“昀昀哥哥,你回来啦。”
小说《他们做梦,我掉马》 第5章 试读结束。